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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色龙

契诃夫的中短篇小说或嘲弄官场人生,或调侃人生闹剧,亦庄亦谐,妙趣横生,几乎触及到了当时俄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农民、教员、医生、孩子、军人、商人、地主、小公务员……(如《变色龙》《普里希别耶夫中士》《捉弄》《名贵的狗》《未婚夫和爸爸》《必要的前奏》等。)同时,契诃夫又以大爱者的胸怀来包容着、理解着他笔下的小人物,他准确细致地讲述着他们,同时从抒情诗的高度为他们的存在作辩护。通过这部《契诃夫中短篇小说集》中的《套中人》《小职员之死》《胖子和瘦子》《苦恼》《哀伤》《万卡》等作品,和极具质感的小情节和情节之下的生活真相,也能看到隐藏于真相之下的雄阔的历史轨迹和现实走向。

编辑推荐

契诃夫创造了一种风格独特、言简意赅、艺术精湛的抒情心理小说。他截取片段平凡的日常生活,凭借精巧的艺术细节对生活和人物作真实描绘和刻画,从中展示重要的社会内容。这种小说抒情气味浓郁,抒发他对丑恶现实的不满和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把褒扬和贬抑、欢悦和痛苦之情融化在作品的形象体系之中。他认为:“天才的姊妹是简练”,“写作的本领就是把写得差的地方删去的本领”。他提倡“客观地”叙述,说“越是客观给人的印象就越深”。他信任读者的想象和理解能力,主张让读者自己从形象体系中琢磨作品的涵义。

作者简介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 (1860—1904) ,俄国的*界级短篇小说巨匠,是俄国19世纪末期最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艺术大师,与法国作家莫泊桑和美国作家欧•亨利并称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家”,是一个有强烈幽默感的作家,他的小说紧凑精炼,言简意赅,给读者以独立思考的余地。其剧作对19世纪戏剧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同时他也被认为19世纪末俄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杰出代表。

精彩书评

毫无疑问,契诃夫的艺术在整个欧洲文学中属于*有利、*优秀的一类。 ——托马斯•曼

我愿将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换取契诃夫的一个短篇小说。

——凯瑟琳•曼斯菲尔德

我可以毫不恭维、毫不做作地说,在写作技巧方面契诃夫已经*越了我。

——列夫•托尔斯泰

在*好的评论家的心目中,没有一个人的小说占有比契诃夫更高的位置。

——毛姆

契诃夫虽然生活在19世纪,但他的思想是属于20 ,21世纪的。他在一百多年前的思索至今仍困扰人类,这是他依然受到现代人青睐的*重要原因。

——中国著名俄罗斯文学翻译家 童道明

契诃夫的作品已经蕴含了现代意识。他在他的作品中不时地写到牢笼、高墙、大楼、藩篱、箱笼、病室,已足足地使我们感受到了在卡夫卡的作品中感受到的东西。

——曹文轩

目录

【目录】

在催眠术表演会上
在钉子上
窝囊
拔萝卜(仿童话)
柳树
夜莺演唱会
代表
小职员之死
坏孩子
胖子和瘦子
外科手术
变色龙
假面
牡蛎
小人物
我的“她”
必要的前奏
预谋犯
未婚夫和爸爸(现代小品)
普里希别耶夫中士
名贵的狗
哀伤
苦恼
捉弄
相识的男人
歌女
演说家
万卡
乞丐
彩票
出事
美妙的结局
卡什坦卡的故事
打赌
跳来跳去的女人
在流放地
第六病室
脖子上的安娜
带阁楼的房子
农民
套中人
醋栗
姚内奇
新娘

精彩书摘

在催眠术表演会上

大厅里灯火辉煌,挤满了人。这里的中心人物是催眠师。别看他身材矮小、其貌不扬,然而却眉开眼笑,满脸红光,神采飞扬。人们不住地对他微笑,鼓掌,啧啧称奇……在他面前人们相形逊色。

他确实做出了奇迹。他让一个人昏昏睡去,把另一个人弄得全身僵直,让第三个人的后脑勺支在椅子边上,脚后跟却架在另一把椅子上……有个又高又瘦的新闻记者被他拧成了螺旋形。一句话,鬼知道他是怎么搞的。他对女士们造成的影响尤其强烈。

她们遇到他的目光都魂飞魄散,像挨打的苍蝇一样。啊,女人的神经!如若缺了她们,这世上的生活该多么枯燥乏味!

催眠师向一些人施展过他的法术之后,走到了我的跟前。

“我觉得您的气质极易受外来影响,”他对我说,“您那么神经质,那么富于表情……您愿意让我催您入睡吗?”

睡一觉有什么不好?行啊,亲爱的,你试试吧。我在大厅中央一把椅子上坐下,催眠师在我正对面原文为法文。的椅子上坐下,握住我的两只手,用他那对吓人的蛇眼盯住我可怜的眼睛。

观众把我们团团围住。

“嘘……先生们!嘘……别出声!”

大家安静下来……我们两人坐着,彼此瞧着对方的眼睛……过了一分钟,两分钟……我的背上起了鸡皮疙瘩,心怦怦地跳,但就是不想睡觉……

我们继续坐着……又过了五分钟……七分钟……

“他不受影响!”有人说,“好!这人了不起!”

我们坐着,四目相对……我毫无睡意,连打盹的意思也没有……要是让我看一份市议会或者地方自治局的会议纪录,我恐怕早入梦乡了。观众开始交头接耳,嘿嘿冷笑……催眠师慌了神,开始眨巴眼睛……可怜的人!谁遭受惨败还能心情愉快呢?救救他吧,神灵们,快打发莫耳甫斯希腊神话中的睡梦之神。来合上我的眼皮吧!

“他不受影响!”那个人又说,“够啦!别闹了!我早就说过,这都是骗人的把戏!”

我听从这位朋友的召唤,刚要做一个起立动作,这当儿,我的一只手突然感到掌心里有个异物……我开动触觉,知道这异物是一张钞票。我的亲爹是医师,凡是医师单凭触觉就能知道钞票的面值。根据达尔文的理论,我在继承亲爹的种种才干的同时,也继承了这种可爱的本领。我摸出这张钞票是五卢布。摸出之后,我立刻睡着了。

“真行啊,催眠师!”

在场的几名医师都朝我走过来,在我身边转来转去,闻了又闻,都说:

“嗯,没错……他睡着了……”

催眠师为他的成功而洋洋得意,又在我头顶上挥动双手,于是我这个熟睡的人便在大厅里走动起来。

“让他的手臂僵直起来!”有人建议道。

“您行吗?让他的手臂变僵!……”

催眠师(他可不是胆小的人!)便拉直我的右臂,开始对它施展法术:又是搓揉,又是吹气,又是拍打。我那条胳膊却不听话。它摇来晃去,像一条破布,就是不想变僵。

“直不了的!您把他弄醒吧,要不然就害了他……瞧他那么瘦弱,又神经质……”

这时我的左手又感到掌心里多了一张五卢布钞票……这一刺激通过条件反射由左臂传至右臂,于是那条胳膊迅即变僵了。

“真行啊!你们瞧,多直,还冰凉的!跟死人的一样!”

“完全失去痛觉,体温下降,脉搏减弱。”催眠师报告说。

医师们开始摸我的脉。

“没错,脉搏很细。”其中一人说。

“肢体完全麻痹。体温大大下降……”

“不过,这事该怎么解释呢?”一位太太问道。

有位医师意味深长地耸耸肩膀,叹口气说:

“我们只有事实!解释么,可惜现在还没有。”

你们有事实,我却有两张五卢布钞票。还是我的更实惠……为此我要谢谢那位催眠师。解释么,我可用不着。

可怜的催眠师!你何必缠住我这条眼镜蛇不放呢?

追记:哎,这不是岂有此理吗?这不是卑鄙龌龊吗?

我刚刚才弄清楚:那两张五卢布钞票原来不是催眠师塞进我手心里的,那是我的上司彼得•费奥多雷奇干的……

“我这么做,”他说,“是想考查一下你的人品……”

咳,真见鬼!

“可耻啊,老弟……这可不好……我没料到……”

“可是我家里有儿有女,大人,还有妻子……老母亲……再说目前物价这么昂贵……”

“这可不好……你居然还想办一份自己的报纸……你在午宴上慷慨陈辞,总是热泪盈眶……可耻啊……我原以为你为人正直,想不到你……你爱财如命原文为德文。!

无奈我只好把那两张五卢布钞票退还给他。有什么办法呢?名声比金钱更贵重。

“我不生你的气!”上司说,“算了吧,你这是本性难改……可是她呢!她呢!真—奇—怪!她这人既温柔,又纯洁,像块杏仁奶酪!那又怎么样?连她也挡不住金钱的诱惑!怎么她也睡着了!”

我上司所说的“她”,指的是他妻子玛特廖娜•尼古拉耶夫娜……

一八八三年一月二十四日

在钉子上

一群十二品文官和十四品文官下了班,在涅瓦大街上慢步走着。他们由斯特鲁奇科夫领着,去他家参加他的命名日晚宴。

“我们马上就要大吃一顿了,诸位老兄!”过命名日的人大声想象着说,“咱们痛痛快快地吃一顿!我那小娘子烤了不少馅儿饼。面粉是我昨天傍晚亲自去买来的。有白兰地……是沃龙佐沃出产的……我老婆恐怕等得不耐烦啦!”

斯特鲁奇科夫住在很远的地方。他们走啊走啊,最后总算走到了。他们进了门厅,所有的鼻子都闻到了馅饼和烤鹅的香味。

“诸位都闻到了吧?”斯特鲁奇科夫问,高兴得嘻嘻地笑起来,“请宽衣,先生们!把皮大衣都放在箱子上!卡佳在哪儿?哎,卡佳!各科的同事都来了!阿库林娜,你来帮各位先生脱大衣!”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指着墙上问道。墙上有一根大钉子,钉子上挂着一顶新制帽,帽舌和帽徽闪闪发光。官员们面面相觑,顿时脸色发白。

“这是他的帽子!”他们小声说,“他……在这儿?!”

“是的,他在这儿,”斯特鲁奇科夫支支吾吾地说,“在卡佳那里……我们走吧,先生们!我们找一家饭馆先待一会儿,等他走了再回来。”

这伙人又扣上大衣纽扣,出了门,懒洋洋地朝饭馆走去。

“难怪你家里有一股子鹅的气味,原来有一只大公鹅待在那里。”档案助理员放肆地说,“一定是魔鬼支使他来的!他会很快走吗?”

“会很快的。从来不超过两个钟头。哎,我饿了!一上来咱们先喝伏特加,就鲱鱼下酒……然后再喝一杯,诸位老兄……两杯后立即上馅儿饼。否则就没胃口了……我那小娘子烤的馅饼可好哩,再上菜汤……”

“沙丁鱼你买了没有?”

“两罐呢。腊肠有四个品种……我老婆想必也饿了……偏偏他闯来了,真见鬼!”

他们在小饭馆里坐了一个半钟头,为了摆摆样子,每人喝了一杯清茶,之后又回到斯特鲁奇科夫家里。他们进了门厅。香味比刚才的更浓了。从半开的厨房门里文官们看到一只鹅和一盘黄瓜。女仆阿库林娜正从炉子里取出一样东西。

“又不凑巧,诸位老兄!”

“怎么回事?”

官员们的胃难受得抽紧了:饥饿可不是姑妈,现在那可恶的钉子上挂着一顶貂皮帽。

“这是普罗卡季洛夫的帽子,”斯特鲁奇科夫说,“我们还是走吧,先生们!找个地方再等一等……这一位坐不长的……”

这时从客厅里传出一个沙哑的男低音:“这么一个猥琐的人家里却有个漂亮老婆!”

“痴人有痴福嘛,大人!”有个女人随声附和道。

“我们还是走吧!”斯特鲁奇科夫呻吟着说。

他们又回到那家小饭馆。这回他们要了啤酒。

“普罗卡季洛夫可是个有权势的人物!”大伙儿开始安慰斯特鲁奇科夫,“他在你家坐上一个钟头,保管你……十年官运亨通。福星高照呀,老兄!你干什么伤心?用不着伤心。”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用不着伤心。问题不在这儿!我难受的是,肚子饿得慌!”

又过了一个半钟头,他们又回到了斯特鲁奇科夫家里。貂皮帽仍旧挂在钉子上。无奈只得再一次撤退。

直到晚上七点多钟,钉子才解除负担,他们才吃上馅饼!可是馅饼干瘪,菜汤不热,鹅也烤焦了——一桌美味都让斯特鲁奇科夫的官运给糟踏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吃得可是有滋有味的。

一八八三年二月五日

窝囊

日前,我把孩子们的家庭女教师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请到我的书房里。需要清一下账。

“请坐,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我对她说,“我们来结算一下。您无疑需要钱用,可是您这么拘礼,自己是不会讨的……好吧,小姐,以前我跟您讲定月薪三十卢布……”

“四十……”

“不,三十……我这儿记着呢……我付给家庭女教师的薪水向来都是三十卢布……好吧,小姐,您来了两个月……”

“两个月零五天……”

“不,整整两个月……我这儿记着呢。这么说,我该付您六十卢布……得扣除九个礼拜天……要知道每逢礼拜天您不给科利亚上课,只休息不干活……再加上三个节假日……”

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涨红了脸,开始拉扯衣服上的皱边,可是……她一言不发。

“再加三个节假日……因此要扣除十二卢布……科利亚病了四天,没有上课……您只给瓦莉娅一人上课……有三天您牙痛,我妻子允许您下午不上课……十二加七等于十九。扣除后还剩……嗯哼,四十一卢布。对吗?”

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的左眼红了,含着泪水。她的下巴开始颤动。她神经质地干咳起来,呼哧着鼻子,可是——她一言不发。

“除夕晚上,您打碎了一只茶杯和一个茶碟。扣除两卢布……那茶杯很贵重,是祖传的,不过……算了吧,上帝保佑您!我们哪能一点不受损失呢?后来,小姐,由于您照看不周,科利亚爬到树上,把上衣撕破了……该扣除十卢布……有一个使女,也因为您照看不周,偷走了瓦莉娅的一双皮鞋。您样样事情都得照看好才是。您是拿薪水的。因此,这么说,还得扣除五卢布……一月十号,您在我这儿拿了十卢布……”

“我没拿!”尤丽娅•瓦西里耶夫娜小声说。

“可是我这儿记着呢!”

“哦,那就……好吧。”

“四十一减二十七——余十四……”

现在她的两只眼睛都泪汪汪的了……她那长长的好看的小鼻子上冒出了汗珠。可怜的姑娘!

“我只拿过一回……”她用颤抖的声音说,“我在您太太那儿拿过三卢布……此外我再没有拿过……”

“是吗?您瞧瞧,这笔钱我可没有记上!十四再减三,余十一……好吧,这是给您的钱,宝贝儿!喏,接着:三卢布,三卢布,三卢布,一卢布,一卢布。请收下,小姐!”

我把十一卢布递给她……她接过钱去,手指哆哆嗦嗦地把票子塞进衣袋里。

“麦西。”她小声说。

我跳起来,开始在房间里快步走着。我气愤之极。

“您为什么要‘麦西’?”我问。

“您给了钱……”

“可是要知道,是我克扣了您,见鬼,是我抢了您的!要知道是我侵吞了您的钱财!您为什么还要‘麦西’?”

“在别的地方,人家根本不付我钱……”

“不付钱?这毫不奇怪!好了,刚才我是跟您开玩笑,给您上了残酷的一课……您那八十卢布我如数付您!钱都放在信封里了!可是人难道能这样软弱?您干吗不提出抗议?为什么一言不发?在这个世界上,难道人不应该以牙还牙吗?做人难道能这么窝囊?”

她苦笑了,但我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能这样的。”

我请求她原谅这残酷的一课,把八十卢布全给了她,这使她大为惊喜。她胆怯地说了一声“麦西”,走了出去……我望着她的背影,不禁想道:在这个世界上,做一个强者可真容易啊!

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九日

拔萝卜

(仿童话)

从前有个老爷爷和老奶奶。他们活得很久,生下个孩子叫谢尔日。谢尔日耳朵很长,该长脑袋的地方,却长着一个萝卜。后来谢尔日长得又高又大……老爷爷常揪他的耳朵,揪呀揪呀,就是不能把他揪到上流社会里去。老爷爷叫来了老奶奶。

老奶奶拽住老爷爷,老爷爷拽住萝卜头,拽呀拽呀,却拽不起来。老奶奶叫来了姑妈,她是公爵夫人。

姑妈拽住老奶奶,老奶奶拽住老爷爷,老爷爷拽住萝卜头,拽呀拽呀,就是不能把他拽进上流社会。公爵夫人叫来了孩子的教父,他是将军。

教父拽住姑妈,姑妈拽住老奶奶,老奶奶拽住老爷爷,老爷爷拽住萝卜头,拽呀拽呀,还是拽不起来。老爷爷忍不住了。他把女儿嫁给了一个家财万贯的富商。老爷爷把女婿也叫来了。

商人拽住教父,教父拽住姑妈,姑妈拽住老奶奶,老奶奶拽住老爷爷,他们一起拽呀拽呀,最后总算把萝卜头拽进了上流社会。

这下,谢尔日做了五品文官。

一八八三年二月十九日

柳树

有谁走过“勃”、“特”两地之间的驿道?

凡是走过的人,当然会记得科兹亚夫卡河岸上那座孤零零的安德烈耶夫磨坊。磨坊很小,才两方磨盘……它年过百龄,早已废弃不用,难怪看上去它像个弯腰驼背、破衣烂衫、随时都可能倒下的小老太婆。这老磨坊早该倒塌了,如果不是它倚靠着一棵粗大的老柳树的话。柳树很粗,两人合抱都围不拢。它那油亮亮的树叶落到屋顶上,落到堤坝上;下部的枝条垂进水里,耷拉在地面上。这树也老了,驼背了。它那佝偻的树干上有一个极难看的黑色大洞。你把手伸进树洞,你的手就会粘着黑糊糊的蜂蜜。一群野蜂会在你头上嗡嗡地叫,不住地螫你。这树有多大年纪了?据它的朋友阿尔希普说,当初他在一位老爷家当“法国听差”,后来在一位太太家当“黑人听差”的时候,那棵柳树就已经很老了,而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柳树还支撑着另一个衰老不堪的人——老汉阿尔希普。他经常坐在柳树根上,从早到晚在钓鱼。他老了,驼背了,跟老柳树一样;他那没牙的嘴就像树洞。白天他钓鱼,夜里坐在树根上沉思。老柳树和老汉阿尔希普,日日夜夜都在喃喃自语……树和人这一生都饱经了沧桑。现在请听他们的故事……

大约三十年前,在复活节前的那个礼拜天,在柳树老婆婆过命名日的那一天,老汉又在老地方坐下,观看着春天的景色,钓着鱼。跟往常一样,周围很静……只听到人和树的低声絮语,偶尔响起一条游鱼的溅水声。老人钓着鱼,等待中午到来。中午他动手煮鱼汤。每当柳树的阴影离开对岸的时候,正好是中午。另外,阿尔希普根据邮车的铃铛声也能知道时间。中午十二点,一辆由“特”城来的邮车必定经过拦河坝。

在这个礼拜天,阿尔希普又听到了铃铛声,他放下鱼竿,开始朝堤坝张望。一辆三套马的大车翻过山包,下了坡,眼看就要来到堤坝上。邮差睡着了。马车上了堤坝,不知为什么停住了。很久以来阿尔希普对世事已不感惊奇,但这一次他却不由得大吃一惊。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赶车人东张西望,神色慌张地开始行动起来,他扯下邮差脸上的布巾,挥起一把短柄链锤。邮差立时不动了。在他的浅色头发里,露出一个鲜红的伤口。赶车人跳下车,挥起臂膀,又给他一锤。不一会儿,阿尔希普听到近处有脚步声:赶车人从岸上下来,径直朝他这边奔来……他那晒黑的脸膛十分苍白,眼睛呆呆地不知看着什么地方。他浑身颤抖,跑到柳树跟前,也没有发现阿尔希普,就把邮包塞进了树洞。之后他跑上堤坝跳上大车,而让阿尔希普更为吃惊的是,他朝自己的太阳穴猛地一击。他把血抹了一脸,这才抽打起马匹来。

“救命啊,出人命啦!”他大声叫喊。

他的呼喊引起了回声,很长时间里阿尔希普都听见这声“救命啊!”。

大约过了六天,有人来磨坊调查。他们画了磨坊和堤坝的平面图,不知为什么还测量了河水的深度。一行人在柳树下吃了饭,又都坐车走了。在来人调查的时候,阿尔希普一直坐在水轮下,身子发抖,眼睛望着那个邮包。他看到里面有不少盖五个戳子的信封。他日日夜夜望着这些戳子沉思,而柳树老婆婆白天不声不响,到了夜里就呜呜哭泣。“傻婆子!”阿尔希普倾听着柳树的哭泣暗想。一周后,阿尔希普已经带着邮包进了城。进城后他向人打听:

“这里的官府在哪儿?”

有人给他指点一幢黄房子,门口有一个条纹岗亭。他走进前厅,见到一位老爷,制服上的纽扣亮闪闪的。老爷吸着烟斗,正为什么事训斥看守人。阿尔希普走到老爷跟前,战战兢兢地讲了老柳树旁发生的事。那长官接过邮包,解开细皮带,脸上白一阵又红一阵。

“我一会儿回来!”他说完就跑进办公室。在那里他被许多人团团围住……人们跑来跑去,乱成一团,小声交谈……十分钟后,长官把邮包交给阿尔希普,对他说:

“你找错了地方,老伙计。你该到下街去,那里会告诉你怎么办,这里是地方金库,亲爱的朋友!你该去找警察局。”

阿尔希普接过邮包,走了出来。

“怎么邮包变轻了!”他思忖,“比原来少了一半!”

在下街,有人指给他另一幢黄房子,门口有两个岗亭。阿尔希普走进去。那里没有前厅,登上台阶就是办公室。老人走到一张桌子跟前,向几名文书讲了邮包的来历。那几个人夺了他手中的邮包,对着他大声嚷嚷。他们派人去找长官,来了一个胖胖的大胡子。他简单地问了几句,拿了邮包,进了另一个房间,把门插上了。

“钱在哪儿呢?”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说话声,“邮包是空的!去告诉那个老头子:他可以走了。要不把他抓起来!带他去见伊凡•马尔科维奇!不,算了,还是让他走吧!”

阿尔希普鞠了一躬,走了出来。一天后,那些鲫鱼和河鲈又看到他那把灰白胡子了……

当时已是深秋。阿尔希普依旧坐在河边钓鱼……

他的脸阴沉难看,就像那枯黄的柳树。他不喜欢秋天。当看到那个赶车人出现在身旁时,他的脸色越发阴沉了。赶车人没有发现他,径直来到柳树前,把手伸进树洞。一些湿漉漉、懒洋洋的蜜蜂爬了他一袖子。摸了一阵以后,他吓白了脸。过了一个钟头,他才到河边坐下,呆呆地望着水面。

“那东西在哪儿?”他问阿尔希普。

阿尔希普开头一声不吱,沉着脸躲开这个杀人凶手,但不久又可怜起他来了。

“我送交官府了!”他说,“不过,你这个蠢货别害怕……我告诉他们,那东西是我在柳树下拾到的……”

赶车人跳起来,一声吼叫,朝阿尔希普扑去。他把老汉打了一顿。打他的老脸,把他摔在地上,用脚踹他。打完之后,他却不离开老汉。他在磨坊里留下来,跟阿尔希普一起生活了。

白天他睡觉,不言不语,到了夜里就在堤坝上走来走去。邮差的幽灵也在堤坝上游荡,于是他就跟幽灵交谈。春天到了,赶车人依旧不言不语,继续游荡。一天夜里,老汉走去找他。

“够啦,你这蠢货,别再闲逛了!”他对他说,偷眼打量邮差的幽灵,“你走吧!”

邮差的幽灵也这么说……老柳树也这么说……

“不行啊!”赶车人回答,“我倒是想走,可是腿痛,心也痛。”

阿尔希普扶起赶车人,把他带到城里。他把他领到下街,走进那间他上交邮包的办公室。赶车人跪倒在长官脚下,连连悔罪。大胡子一脸惊讶。

“你把什么罪名往自己头上安,傻瓜!”他说,“你是喝醉了?还是要我把你关进拘留所?这些恶棍都疯了!只会把事情搞乱……凶手没有找到——好,这就完了!你还想干什么?滚出去!”

当阿尔希普提到那只邮包时,大胡子哈哈大笑,那几个文书都露出吃惊的样子。看来他们的记性不好……这样,赶车人在下街赎罪不成,只好又回到柳树旁……

为了躲避良心的折磨,赶车人只好投水自尽,搅动了水面,水面上正漂着阿尔希普的浮标。赶车人溺水身亡。现在,老汉和柳树老婆婆在堤坝上能看到两个幽灵……他们莫不是在跟幽灵交谈?

一八八三年四月九日

前言/序言

冯加同志选译了《契诃夫中短篇小说集》,凤麟兄和译者本人约我为这个集子写一篇前言。动笔前,我重又阅读了契诃夫的文学书简,颇有感触,故摘录数段作为前言的引子。

“贵族作家们天生免费得到的东西,平民知识分子们却要以青春的代价去购买。”
“文学家不是做糖果点心的,不是化妆美容的,也不是使人消愁解闷的;他是一个负有义务的人,他受自己的责任感和良心的约束。”
“如果我是个医生,我就需要有病人和医院;如果我是个文学家,我就需要生活在人民中间,而不是同一起住在小德米特洛夫街上。需要有一点儿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哪怕很少一点点也好。”
“没有明确世界观的生活不是生活,而是一种负担,一种可怕的事情。”
“我违心地过着一种归根结蒂是为了卢布的狭隘生活……一想到钱是我的活动中心,而我是在为钱工作,我心里就极端苦闷……这种难过的心情,再加上正义感,使得我的写作活动在我看来是一桩可鄙的工作,我不尊重我写的东西……真该在硫酸中洗个澡,来一个脱胎换骨。”
“那些我们称之为不朽的或简称之为好的作家,那些使我们陶醉的作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而且非常重要的特征:他们在朝着一个什么地方走,而且召唤您向着那个地方走……他们中的一些人,按各自不同的大小才干,有最近的目标:废除农奴制度,解放祖国,政治,美好的事物,要不干脆就是伏特加,像杰尼斯•达维多夫一样;而另一些人则有遥远的目标:上帝,九泉下的生活,人类的幸福,等等。他们中的优秀分子都是现实主义者,把生活写成它本来有的样子,但由于每一行文字都像浸透了浆汁似的浸透着目标感,您除了生活本来的样子外还感到那种应该有的生活,而这一点也就使您心醉。”

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出生于一八六年。他戏谑地说过:“在我的血管里流着农夫的血。”他的祖先是农奴。直到一八四一年他的祖父才以三千五百卢布的赎金换取了本人及其家属不再做农奴的人身自由。一八四四年作家的父亲来到塔干罗格市做店员,十多年之后他自己开起一个小杂货铺,后因不善经营而破产。为躲债他悄悄前去莫斯科谋生,接着一家人相继迁居莫斯科,只留下契诃夫一人在塔干罗格完成中学的学业,他靠教家馆维持生计,生活十分艰辛。一八七九年,契诃夫进入莫斯科大学学医。一八八四年他大学毕业后在莫斯科附近行医,有机会广泛接触农民、地主、官吏和教员等各个社会阶层的人。
一八八年三月九日幽默杂志《蜻蜓》第十期上发表了契诃夫的短篇小说《一封给有学问的友邻的信》和幽默小品《在长篇和中篇小说中最常见的是什么?》。这是契诃夫文学生涯的开端。当时俄国正处在反动势力猖獗的时期,社会气氛令人窒息,进步思想备受禁锢,庸俗无聊的书报刊物则应运而生。年事尚轻、涉世不深的契诃夫迫于生计一度迎合时尚,用许多不同的笔名发表了大量仅供消遣解闷的滑稽故事,《在催眠术表演会上》和《外科手术》便是这类小品中之一二。但他在一封信中谈到了自己的苦衷:“讲老实话,一味追求幽默是困难的!你有时候只顾追求幽默,胡乱写出一些东西,连自己看着都恶心!”
契诃夫很快就跳出了低级无聊的滑稽圈子。自一八八三年起,他以契洪特为笔名,写下了不少幽默佳作,如《在钉子上》、《小职员之死》、《胖子和瘦子》、《变色龙》、《预谋犯》、《普里希别耶夫中士》。契洪特的这些优秀幽默短篇小说都具有深刻的内容和完美的形式。《在钉子上》和《小职员之死》展示了沙皇俄国的官场丑态,在那里强者倨傲专横,弱者唯唯诺诺。蛆虫般的切尔维亚科夫及其奴才心理正是这种官场生活的产物。“瘦子”和“胖子”本是自幼相好的朋友,久别重逢,他俩拥抱接吻,热泪盈眶,但寒暄之间做了两年八等文官的“瘦子”得知“胖子”已是“有两个星章”的“三等文官”,他顿时脸色发白,“蜷缩起来,弯腰曲背,矮了半截”,而当“胖子”向他伸手道别时,他只敢“握握他的三个指头……一躬到地”。写在一八八四年的《变色龙》告诉读者,在沙皇俄国将军家豢养的狗也比普通人重要,巡官奥丘梅洛夫之流在有权势者的家犬前摇尾乞怜,而对百姓却张牙舞爪。《变色龙》是契诃夫送给世人的一面镜子,在事隔百余年的今天一些现代人身上还有着“变色龙”的奴性。
在一八八四—一八八六年间,契诃夫的视线开始转向普通劳动者,描绘他们的痛苦生活,写下了《牡蛎》、《哀伤》、《苦恼》、《歌女》、《万卡》等优秀短篇小说。《歌女》描写了“上流人”如何恬不知耻地凌辱一个无依无靠的歌女。《苦恼》是契诃夫在早期创作中实现的一次思想—艺术的飞跃,它的结尾(人向马儿诉苦)十分强烈地渲染了沙皇俄国的世态炎凉。《万卡》可说是《苦恼》的姊妹篇。九岁童工的稚真心灵,他的学徒生活的苦楚,他对祖父和故乡的眷恋,这一切在篇幅有限的作品中巧妙地互相穿插和渗透,给读者以深刻印象。
《苦恼》和《万卡》等作品表明,一种新的短篇小说体裁——抒情心理短篇小说已在契诃夫的创作中形成。这类作品以平凡的日常生活现象为情节基础,叙述笔法客观而又含蓄,运用巧妙构筑的艺术细节和精心勾勒的生活背景,在展示人物的心理状态中反映社会生活的重要方面,作家的浓郁情意则平淡地融化在作品的全部形象体系之中。
自十九世纪八十年代下半叶起,契诃夫声誉日增,一八八八年十月帝俄科学院授与他“普希金奖金”。从发表“第一篇小东西”到荣获“普希金奖金”前后相隔仅八年半时间,俄国文坛上鲜为人知的契洪特变成了彼得堡的“红人”契诃夫。从这时期起,契诃夫开始写剧本。《蠢货》、《求婚》、《结婚》和《纪念日》等独幕轻松喜剧在内容和手法上近似契洪特的早期幽默作品,其中有的甚至就是他将自己的短篇小说改编而成的。而在剧本《伊凡诺夫》中,契诃夫塑造了八十年代的“多余的人”。
污浊的现实以及他本人与日俱增的声誉和地位都使契诃夫心神不宁,他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严格。他渴求“明确的世界观”。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没有“明确的世界观”,那么“自觉的生活……就不是生活,而是一种负担,一种可怕的事情”。在中篇小说《枯燥乏味的故事》中我们不难捉摸到契诃夫的这种心情和认识。《跳来跳去的女人》则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一个爱慕虚荣和没有主心骨的妇女的可笑和可悲的贫乏心灵。
一八九年春,身体羸弱的契诃夫,万里迢迢,穿过西伯利亚,前去沙皇政府流放和惩罚犯人的萨哈林岛。这是一座人间“地狱”,在这里契诃夫亲眼目睹种种野蛮、痛苦和灾难,这使他日益疏远甚至否定那曾经占据他心灵达六七年之久的托尔斯泰哲学。一八九二年《第六病室》和《在流放地》两篇作品问世,契诃夫既批评了逆来顺受的不抗恶主义,也否定了苦行僧式的禁欲主义和看破红尘的悲观态度。《第六病室》是一部思想深刻和艺术完美的作品。首先,契诃夫将对于“疯子”格罗莫夫和“有头脑的”格罗莫夫的描绘巧妙地穿插起来,而且匠心独运地安排了“疯子”格罗莫夫同“健康人”拉金医生之间的争论,十分自然地给读者造成一种印象:在沙皇专制的俄国,善于思索并敢于直言者被认做“疯子”,而洞察专制制度罪恶的恰好是这些“疯子”和“狂人”。正直、善良,但不懂得生活的拉金医生的遭遇烘托和强化了读者的印象:只因为拉金同格罗莫夫交谈过几次,他竟然也被视为精神病人而关进第六病室直至惨死在那里。拉金的遭遇表明:托尔斯泰主义以及一切鼓吹放弃斗争的主张势必遭到失败。
《第六病室》是契诃夫创作发展的转折点。从它问世的一八九二年到一九三年发表辞世作《新娘》,这是契诃夫艺术活动的顶峰。
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俄国社会的政治经济矛盾激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契诃夫积极投身于社会活动。一八九二年,他在下诺夫哥罗德省和沃罗涅什省赈济灾荒;一八九二到一八九三年间,他在谢尔普霍夫县参加扑灭霍乱的工作;一八九七年他参与人口普查;一八九八年,他支持法国作家左拉为无辜的犹太籍军官德雷福斯辩护的正义行动;一九年二月间,他安排政治流放犯、社会民主党人拉金进入雅尔塔肺痨病人疗养院治病和疗养;一九二年春,他同柯罗连科一起抗议科学院因屈服于沙皇尼古拉二世的粗暴干预而撤销高尔基的名誉院士称号;一九二年到一九四年间,他不止一次地在物质上支援为争取民主而遭受沙皇政府迫害的大学生……一连串的事实表明:随着当年俄国革命运动的发展,契诃夫的民主主义立场和思想越来越坚定,而这正好是他后期小说和戏剧创作的思想前提。
契诃夫的小说和戏剧创作在这时进入了全盛时期。他的中、短篇小说涉及社会生活中许多重大问题。例如,《农民》、《新别墅》、《出差》、《在峡谷里》等作品描绘了当时俄国农村的贫困、落后和愚蛮,展示了农村中的贫富悬殊和矛盾,反映出愚昧和闭塞的劳动者身上的一种自发的不满和反感情绪。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资本主义在俄国迅速发展,它提高了工农业生产力以及科学和技术水平,但同时它却给广大劳动群众带来了灾害和苦难,契诃夫在《女人的王国》、《三年》和《出诊》中以其独特的笔触对此作了反映。厂房给人以“一种地狱般的印象”,它像是“瞪着两只血红眼睛”的“魔鬼”,而厂主是“剥削者”,在“吞食别人的生命,吸工人的血”。但在契诃夫笔下,不仅工人受苦受难,就连那些巨额财富的主人也并未感到幸福。契诃夫受到他的一般民主主义立场和观点的局限,他未能揭示资本主义剥削的实质,在他笔下,资本主义是一种“来历不明的处在生活之外并与人无关的支配力量”,在这种力量支配下,人们“屈从”于它,构成一种相互关系,在这种相互关系中“强者和弱者同样受苦受难”。由于契诃夫不了解工人阶级,所以他对资本主义剥削的揭露以及对工人的描绘都有很大的片面性。他笔下的工人是软弱的和闭塞的,他们就连见到厂主的马匹也都要脱帽鞠躬。从这个角度看,法捷耶夫说他不喜欢契诃夫的一些作品是有其道理的。
随着资本主义的迅速发展,金钱的罪恶势力越发渗透到俄国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小市民习气无情地腐蚀着人们的心灵。契诃夫一直是庸俗习气的严峻审判者,高尔基称他是“庸俗的仇敌”。在《姚内奇》、《醋栗》和《脖子上的安娜》等作品中,他以更加犀利的笔触暴露庸俗,鞭挞精神堕落的知识分子。
历史已经表明,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的俄国正酝酿着一九五年的大革命,社会上“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的情绪十分强烈。契诃夫在许多作品中艺术地反映了这种社会情绪。《套中人》、《醋栗》、《带狗的女人》、《语文教师》、《出诊》、《出差》、《新别墅》、《农民》、《新娘》等作品尽管反映的是极其不同的生活现象,但都渗透着“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的社会情绪。如果说契诃夫对医生姚内奇和醋栗的主人奇木沙喜玛拉雅斯基这种自私庸人抱着无情否定的态度,那么他对那些决心与庸俗和寄生生活决裂、向往美好和光明未来的知识分子则是满腔热情地赞扬,例如,语文教师尼基丁、兽医伊凡•伊凡内奇、副检察官鲁仁和新娘娜佳等人都受到了契诃夫的赞颂。他对觉醒了的知识分子的赞赏,就同他对“瞪着两只血红眼睛”的资本主义“魔鬼”的否定、对农村的贫富悬殊的暴露以及对自私庸人的解剖一样,都洋溢着他的民主精神,散发着强烈的时代气息。
契诃夫是一位杰出的作家,但他一贯十分热心于公益事业。例如,由于他的努力,在塔列日、诺伏肖尔基和梅里霍沃三个村子里造起了三所相当好的学校。又如,契诃夫不断给一些地方图书馆赠送书籍,收到他赠书的有萨哈林、彼尔姆、谢尔普霍夫和塔干罗格等地的图书馆。众所周知,契诃夫是学医的,他本人曾以戏谑的口气说过,医学是他的“发妻”,而文学则是他的“情妇”。契诃夫医生在梅里霍沃和雅尔塔等地常为穷苦农民免费诊病和撮药,而在一八九二年霍乱流行期间,他主持梅里霍沃医疗站的工作,控制二十五个村庄、四家工厂和一所修道院的病情,在短短三个月内经他诊治的病员达一千人左右。热心于公益事业的契诃夫毕生实践了他的一个崇高信念:“为公共福利尽力的愿望应当不可或缺地成为心灵的需要和个人幸福的条件。”
在一九三年十一月十日写给批评家基根杰德洛夫的信中,契诃夫说在雅尔塔养病的他感到苦闷和寂寞,他诉苦说:“我觉得,生活在我身旁流过,而我看不到作为一个文学家应当看到的东西。”一九四年六月,契诃夫的病情恶化。在爱妻奥尔迦•克尼碧尔,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天才演员的陪伴下他前往德国巴登维勒治疗。是年七月十五日,契诃夫在该地逝世,结核杆菌在这位杰出的作家年仅四十四岁的时候夺走了他的宝贵生命。

在世界文坛上,契诃夫是一位罕见的艺术家。无论是小说,还是剧本,他都独辟蹊径,其艺术成就是高超的、举世公认的。关于契诃夫的小说,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他“创造了新的形式,因此我丝毫不假作谦逊地肯定说,在技术方面契诃夫远比我高明!……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艺术家”。托马斯•曼认为,“毫无疑问,契诃夫的艺术在欧洲文学中是属于最有力、最优秀的一类的。”海明威同样高度评价了小说家契诃夫的艺术:“人们对我说,卡特琳•曼斯菲尔德写了一些好的短篇小说,甚至是一些很好的短篇小说,但是在读了契诃夫之后看她的作品,就好像在听了一个聪明、博学的医生讲的故事后再听一个尚年轻的老处女竭力编造出来的故事一样。”而被誉为“英国的契诃夫”的卡特琳•曼斯菲尔德本人对安东•巴甫洛维奇却敬佩得五体投地,她在写给丈夫的一封信中说:“我愿意将莫泊桑的全部作品换取契诃夫的一个短篇小说。”而在一九二一年写的一篇札记中她写道:“如果法国的全部短篇小说都毁于一炬,而这个短篇小说(《苦恼》)留存下来的话,我也不会感到可惜。”我国的一代文学宗师茅盾生前也曾号召作家们学习契诃夫在短篇小说中表现的“敏锐的观察力”,“高度集中概括的艺术表现能力和语言的精炼”。时间是公正的评判员,契诃夫的小说经受了近百年的时间检验,它们依然闪耀着独特的艺术光彩。
描写最平凡事情的现实主义是契诃夫小说的重要特征。契诃夫的着眼点总是平凡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但他不作自然主义的描绘,不陷入日常生活的“泥沼”,他对生活素材认真细致地进行“观察、选择”,而在创作过程中又进行“推测、组合”,使生活素材形象化和诗化,从平平常常的、似乎是偶然的现象中揭示出生活的本质。小学徒万卡给老祖父写信,老车夫姚纳丧子,银行职员古罗夫的邂逅,新娘娜佳出门求学,年轻的检察官鲁仁去农村验尸,医生柯罗辽夫出诊,——这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普通人的生活遭际,既不离奇,又无曲折,然而契诃夫却通过对这一切的描绘成功地从各种角度展示出当时俄国社会的症候。契诃夫面对反动、邪恶和庸俗势力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表露对污浊现实的不满、对劳苦大众的同情以及对光明未来的向往,实属难能可贵。
在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中揭示出人物的心理活动和性格发展,勾勒出他们精神面貌的变化过程,给人以完美的艺术享受,——这种独树一帜的心理刻画是契诃夫小说的又一艺术特色。例如,契诃夫在《新娘》中让读者看到,娜佳经历了一次重大的思想转折,转折的结果是她在道义上的觉醒,是她认识到庸俗无聊、不劳而获的寄生生活的可耻性而与之决裂。为了体现娜佳思想上产生的转折,契诃夫精心安排了参观未来新房的场景。契诃夫详加描绘的新房是未婚夫安德烈的兴趣、好恶和生活情操的集中反映,也可以说是他的心灵写照。娜佳原先对这个小市民的内心世界不甚了了,现在新房的布置以及安德烈对新房所作的兴致勃勃的介绍使她对他的内心世界和他的生活理想一目了然。正是在这时原先萨沙的劝说在娜佳心中起了作用,萨沙的劝说变成了她本人的决心,同那一辈子没有变化的“不干净、不道德”的寄生生活决裂。契诃夫有独到的心理描写手法,短篇小说的有限篇幅不允许他细致地、多面地直接描写和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本身,他“努力使人物的心情在他们的行动中就清晰可见”。契诃夫在他的创作实践中一直遵循着这个原则,不断丰富和充实着这个心理描写原则,使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能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给读者以具体和深刻的印象。这是契诃夫对世界文学宝库作出的贡献。在契诃夫的小说中,艺术细节在心理刻画上也有很大作用。如,酸涩的醋栗以及地主尼古拉•伊凡内奇对它们的啧啧称道,这种艺术细节非常形象地展示了这个地主的空虚和卑微的精神世界。又如,姚内奇每晚清点钞票这一细节鲜明地暴露了守财奴的空虚内心和低级情趣。
真挚深沉的抒情性是契诃夫小说的又一特色。作家不仅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和情绪,描写人物的觉醒或堕落,而且巧妙地流露他对觉醒者的同情和赞扬,对堕落者的厌恶和否定,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对丑恶现象的抨击。列夫•托尔斯泰感到了契诃夫小说中的抒情意味,他称“契诃夫是用散文写作的普希金”。法国法兰西学院院士、著名作家亨利•特罗亚说契诃夫是“第一个低声向读者倾诉的作家”。契诃夫本人很重视作者的个性在作品中的体现,他说过“要在剧本中能使人感觉到它的作者。在现在能读到的许多剧本中,感觉不到作者的存在,好像它们全是在一家工厂里由一部机器制造出来的”。但契诃夫不赞成在文艺作品中赤裸裸地表露作者本人的意图,作者尽可为自己的主人公哭泣、呻吟,同主人公一块儿痛苦,但是“这应该做得让读者看不出来”。契诃夫在这方面的本领是十分高超的,他在作品中真诚地抒发自己的情思,但又做得异常巧妙,让读者自己细细琢磨。他总把抒情流露融化在作品的形象体系之中,把抒情流露巧妙而合理地安排在适当的时机和场合,即安插在作品所描写的生活和人物性格已经替抒情流露准备了成熟条件的地方。《醋栗》和《带狗的女人》中都有十分适时和恰当的抒情流露,而且都具有强烈的批判性,而在《新娘》中作家的抒情既暴露可耻和肮脏的剥削生活,又反映他对美好未来的虔诚向往。借景抒情也是小说家契诃夫经常使用的手法,如《套中人》结尾部分的月夜景色,又如《在峡谷里》的充满抒情意味的宁静、美丽、蓝天里星斗满布的夜晚。
谈论契诃夫的小说艺术,我们不该忽视他的笑、他的幽默和讽刺。契诃夫天赋有很强的幽默感。这种天赋的幽默感只有在同生活现象碰撞并展示其本质时才能够产生具有审美价值的笑。契诃夫在创作早期写下了大量令人捧腹的笑话和趣事,如《外科手术》等都是一些有趣的小品,都显示了当时尚年轻的作家的诙谐才华。随着时日的推移,作家对人生的认识深化起来,他的笑声中已隐含着一层苦意。《预谋犯》中的丹尼斯令人既好笑又难受;《胖子和瘦子》中的笑包含着轻微的蔑视;《变色龙》、《普里希别耶夫中士》等作品则表明,作家在以笑为武器,辛辣地嘲讽那压迫普通百姓的势力;而在《牡蛎》、《哀伤》、《苦恼》和《万卡》等描写劳动者厄运的作品则表明,这里的笑会引起读者对人物的同情和爱怜。而成熟了的契诃夫对生活的观察越来越深,在他锐利的目光下,任何装饰有漂亮外衣的琐碎、卑微、庸俗、渺小、肮脏或反动的东西都无法隐遁,他总能揭示它们的现象与本质之间的不一致和矛盾,暴露其丑恶的一面,加以嘲笑或讽刺。《第六病室》、《醋栗》和《套中人》等作品里辛辣的讽刺常常和淡淡的幽默交织在一起。列夫•托尔斯泰很喜欢短篇小说《跳来跳去的女人》,据说,他在读这个作品时,“笑得很厉害,并且赞美说:‘多么细腻的幽默!’”。《跳来跳去的女人》、《宝贝儿》和《脖子上的安娜》中的幽默都是很细腻的,它的表现手段是极为普通的:抓准人物性格和言行中的内在不一致性,以正常的语言手段加以叙述和描绘。但在塑造“套中人”这个形象时,契诃夫却使用了夸张手法。一系列的细节:从雨伞、雨鞋、麂皮手套、黑眼镜、帐子直到棺材都夸张地强调着别利科夫的套子性。不过,这种夸张还是有别于萨尔蒂科夫谢德林的讽刺所具有的那种怪诞和离奇。值得注意的是,契诃夫的笑再次证明了他的创作的民主主义性:他对劳动大众的笑总是善意的同情的笑,而他一向讥嘲和讽刺的则是形形色色的丑恶势力。
契诃夫的小说还有一个举世公认的重要特色:紧凑、简练、言简意赅,“内容比文字多得多”。契诃夫本人也说,“我善于长事短叙。”他认为,“越是严密,越是紧凑,就越富有表现力,就越鲜明。”为求作品能严密和紧凑,他主张“用刀子把一切多余的东西都剔掉”。他说:“要知道,在大理石上刻出人脸来,无非是把这块石头上不是人脸的地方都剔除罢了。”他的另一个重要见解是:“在短小的短篇小说里,留有余地比说过头为好。”“小说里所欠缺的主观成分读者自己会加进去的。”契诃夫在写作实践中认真贯彻了这些主张,因而他的中、短篇小说总是紧凑和简练的,而形象又总是鲜明的。读他的作品,读者总有独立思考的余地,总会感到回味无穷。
在谈论契诃夫作品的简练时,我们不可忽视艺术家契诃夫的另一巨大贡献,那就是他在短篇小说中勾勒生活背景的本领。在篇幅有限的短篇小说中,有了一个生活背景,作品就扩大了容量,可以更加深广地反映社会生活。契诃夫在这方面的成就是巨大的,经验是丰富的。他的结论是:在作品中,“除了人物以外”,要使读者“还可以感到引出人物的那个人群、气氛和背景”。以短篇小说《出差》为例,它的主人公鲁仁在农村看到了贫富悬殊的两个世界和两种生活,这种农村见闻促进了鲁仁的觉醒,同时,作家巧妙勾勒的农村生活画面也使小说的内容更加丰厚、结构更加紧凑,使读者深感“内容比文字多得多”。 自然,限于短篇小说体裁的特点,作家不可能在篇幅有限的作品中详细描绘生活背景,他只能作画龙点睛式的勾勒,而这又使作品显得更加简练和紧凑。在有些作品中,契诃夫不围绕中心人物勾勒生活背景,而是只插叙一两个与小说情节和中心人物并无直接关联的故事。例如,在《醋栗》中他插叙了两个故事,故事之一讲一个商人在临终前将自己的全部彩票和钱钞用蜜糖拌和,一古脑儿地吃下肚去;故事之二讲一个牲口贩子急于找回一条断腿,因为在一只穿在断腿上的皮靴里藏着二十个卢布。这两则故事虽然与作品的中心人物没有直接关联,但它们也构成了一种背景,使《醋栗》得以更深更广地反映生活,更简洁和鲜明地揭示一个道理:铜臭已经侵蚀了许多人的灵魂,地主奇木沙•喜玛拉雅斯基绝非个别现象。我们再看《姚内奇》,庸俗的图尔金一家的无聊生活以及许多常在他们家凑热闹、“酒醉饭饱、心满意足”的客人也构成一种生活背景,它生动和具体地陪衬着姚内奇的精神堕落。在短篇小说中契诃夫勾勒这类生活背景堪称匠心独用。
契诃夫的全部创作表明,他是一个独特的艺术家。他离开人世将近百年,他的中短篇小说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成为世界文库中的无尚瑰宝和珍贵遗产。

契诃夫在《札记》中写下了两句话:“我们都是人民。我们所做的一切最好的工作都是人民的事业。”用这两句话来评价这位杰出的俄罗斯作家是再恰当不过的。
契诃夫是人民的作家,而他的优秀艺术作品是人民的事业。那渗透在他全部创作中的道德激情(对庸俗、寄生和剥削的憎恶,对劳动者的痛苦生活的同情,对光明生活的向往),那些他塑造的针砭时弊的生动形象(如“变色龙”、“套中人”,姚内奇等)在今天仍不失其艺术魅力,而且仍是我们同小市民的庸俗人生观以及资产阶级的拜金主义进行斗争的思想武器。人类决不会无休止地朝金钱顶礼膜拜,进步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之光终将照耀人们的心灵。契诃夫的优秀小说所具有的社会意义和艺术价值是永远不可磨灭的,而他的民主主义精神面貌是任何投机文人都歪曲不了的。
契诃夫将永远和进步人类在一起。

朱逸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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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变色龙:契诃夫中短篇小说集
作者:[俄] 安东·契诃夫
译者:冯加
出版社:译林出版社
ISBN:97875447144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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