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齿鲨

　　序幕
皇家海军挑战者号船上
菲律宾海域
1874年10月5日
乔治.内尔斯船长岿然屹立于炮甲板上，他正指挥着这艘舰船行驶在酷热的太平洋上，海浪起伏的高低落差有15英尺，因此形成的失重感对他来说早已习以为常。只见一波波蓝色的波涛冲向这艘英国舰船的船弓，拍打着铜制的龙骨，破碎成一朵朵浪花又汇入这无垠的大海之中。对这位苏格兰人来说，汹涌的大海和船上不停飞舞的三面主帆是过去七百多天的真实写照。尽管危机四伏，但比起没完没了地靠岸，他还是更喜欢狂暴的大海。
从第1天开始，内尔斯就知道这次的指挥任务和他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完全不同。这艘前澳大利亚皇家海军的主舰、珍珠级的巡洋舰，现在已经被改头换面得只剩下两门炮，帆桅杆也被拆去了不少。腾出的空间堆满了各种实验设备：显微镜、化学仪器、水样瓶、装满酒精的取样罐——可惜不是船长喜欢的那类酒精。除了这些仪器设备，主甲板还被改造成了一个勘察平台。平台像脚手架一样伸出船外，操作者们不用担心它会撞上船头或是主帆的帆架。在平台上工作的是一群科学家，他们负责挖掘和探索海底。为了完成这项大工程，需要把网装的集装箱捆上长长的麻绳，绳长至少要140英里，外加用于捆绑探测装置的12英里半的钢琴线。虽然有电动的绞车用来收放这些线，但余下的杂活仍占据了他们一天的大部分工作时间。
这艘皇家海军挑战者号是一艘科考船，正载着船上的243个人开展一次科研之旅——一次长达69000海里、需耗时4年的艰苦卓绝的旅程。
内尔斯性格温和，是个很受欢迎的人物，虽然身高有些不足，但他圆滑机智的为人很好地弥补了这一点。此刻他正站在主帆旁，半是担心半是看热闹般地注视着一位大胡子教授战战兢兢地沿着摇晃的甲板前行。“莫斯利教授，怎么了？”
“是吊线，挖掘用的吊线。大伙儿绑的线越来越长了，这片群岛太深了，就像见不着底一样。”
船长看了看右舷，这几周来他们都按同样一套工作方式穿越着马里亚纳群岛，这些群岛都层峦叠嶂，树木丛生。“我还以为这片岛屿周围的海域要浅得多呢。”
“事实证明，这些火山岛坐落于我们尚未到达的*深的水域之中。海床非常古老，简直就是化石和锰结核的地下宝库。我们今天上午都放了3500英寻的吊线了，但还没有任何触底的迹象。我们得再接一根……”
趁着下一波浪还未升起，船长一把抓住踉踉跄跄的科学家，牢牢拉紧了他：“做好一根新长度的缆线需要多久？”
“他们告诉我还得要20分钟。”
“很好，赫尔姆，往右舷多来点儿。劳特巴赫先生，把主帆再降低点，给这些蒸汽机留点空儿。”
“好嘞，船长。”大副摇了摇他的铜铃铛，听到信号后，两打船员跑向了右舷的甲板，挡住了这边的风浪。
内尔斯船长目送着这名科学家安全离开后，转过身注视着这无垠的太平洋里波涛汹涌的海水。
3500英寻……海平面下6000多米。这水究竟有多深？这下面究竟隐藏着多奇异的生命形态啊？
对于这个问题，这片奇特的群岛周围海域的深处，无疑提供了不少线索，从鲸鱼的椎骨、尾骨，到鲨鱼的牙齿，还有一百多个比他手掌还要大的锰壳碎片。经莫斯利鉴定，这些大片的样本是来自一种噬人鲨属的动物，而打捞上来的那些超过4厘米长的牙齿则来自巨齿鲨——一种真正古老的海洋怪兽。
这些巨大的生物牙齿，引发了晚上在食堂里大家对于这种鲨鱼是否还活着的争论。这些深灰色锯齿状的三角形无疑是化石，只有白色的标本才可能勉强证明巨齿鲨仍存活。正因如此，莫斯利教授仔细检查了每一网，希望能在一堆碎片中找到一片乳白色的宝贝——但目前为止并未发现。
“有些化石的年代也没有那么古老，船长，”这位前一晚兴奋过度的科学家，此刻正灌下他的第三瓶白兰地。“也就是说这家伙可能就在附近，在海底深处哪儿晃悠呢。”
“你的这种巨型鲨到底多大？”
“有人说13米，但从这碎片来看可不是。看看我手里这个18厘米的牙齿，牙齿的主人从头到尾得有20米长。”
“我的天啊，伙计！那能有半个挑战者号那么长了。一个那么大的家伙……我们需要艘更大的船了。有人曾经看到过这么大的怪物吗？”
“倒是有些传言，不过大多数都是鲸鱼。海里那么多的血吸引了各种鲨鱼。”
“攻击它们？怎么可能？”
“不知道。也许它们能尝到血的味道。鲨鱼还真不是我的专门领域，不过像巨齿鲨一样的恶魔……我得承认，船长，我发现每次我望向海洋的时候，我都偷偷地希望我们扔下去的东西能把这怪兽从海底吸引上来，这样我就能开开眼见到这种壮观的动物了，这无疑是大自然令人畏惧的造物。”
内尔斯船长盯着海浪化成的泡沫，摇了摇头，试着去想象一只一口就能咬死4个船员的鲨鱼。不知道这种鱼是否还活着，活在那未知的领域，令人不寒而栗的深处。
美国海军DSV-4补给船：马克辛D号
菲律宾海域
现时
理查德.丹尼尔森船长岿然屹立于主甲板上，30节的海风在炽热的太平洋面上朝东南方向呼啸而过，冲击着他的耳膜。在这狂风之中，即使是这重达29吨的野兽之轮也在海浪之上摇摇晃晃，船上用于固定机械设备的挽具也随着这摇摆有些动摇，仿佛时刻要把这条“大白鲸”扔回海里一般。
但对于这位美国海军军官来说，他脚下这翻腾的海浪和晃动的钢舰不过是在一直提醒他，本应为期12天的任务已经拖延到了第3周。丹尼尔森本是一名坐在办公桌后发号施令的指挥官，这样的环境无疑与他有些格格不入。早在3年前，他就调动到了美国海军位于关岛的这座基地，打算找个不用亲临现场的闲差退居幕后坐等退休，而选择关岛基地也正是听从了医生的建议——那里是热带的度假天堂，无人染指的细碎沙滩，深入远海垂钓之乐，*的高尔夫球场，以及遍地的妞——有异域风情的岛民，也有亚洲面孔的美女。当然，这份工作偶尔也会接到像是“海上待命”一类的指令，但这些海上执勤任务每个季度也不过仅有几天而已。
然而，就在马克辛D号入港的那一天，丹尼尔森知道他的好日子到头了。比起海军的其他舰艇，这艘船更像是一艘科考舰，一艘为了运输深海探查器——深潜器——而设计出来的“钢铁骆驼”。与平时的海上执勤任务不同的是，丹尼尔森这一次是直接从国防部接到的指令。深潜器的部署地点被视为*机密，就连他也只知道个大概——是在距离关岛6小时航程的菲律宾海域上。根据国防部的意思，丹尼尔森将作为关岛海军基地的指挥官负责运输深潜器，而船上的那些书呆子科学家则负责运行舰上其他设备。
问题在于，直到上周为止，船上的设备基本上没有几样是能正常运行的。无论是“A型”绞车、主发电机，还是深潜器的声呐继电器。这些设备无休无止的故障仿佛将丹尼尔森囚禁在了这项他知之甚少的任务之中，而那些在船上工作的科学家也是让他恼火不已。再加上日渐恶化的天气，整项任务的进度更是一再被搁置。丹尼尔森早已把十天前吃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在这种天气环境下，就算是*有经验的船员也会觉得恶心反胃。
讽刺的是，给这个任务划上句号的也正是大自然母亲。P.A.G.A.S.A.——菲律宾大气地球物理和天文服务管理局正在追踪一场名为“马里亚”的二级台风。这个名字取得也算恰如其分：根据预测，台风将从日本海南部一路席卷弧形的马里亚纳群岛链，随后才会继续向东远离陆地。这场飓风风速预计将达到每小时92英里，风眼壁将在26小时之内到达他们的位置。
按照协议所述，马克辛D号本来已经可以返航，回到位于群岛链*南端的关岛基地。然而，在科学家们的强烈要求之下，五角大楼坚持让深潜器深入马里亚纳海沟的挑战者深渊，进行zui后一次，也是第四次探索。
马里亚纳海沟是一条由火山俯冲带形成的海峡，深7英里，长1550英里，宽40英里，是地球上*深的地方。在一百多年前，由测量出其深度的英国科考船命名。其中，挑战者深渊是马里亚纳海沟的zui深处。
丹尼尔森不懂为何海军会花费如此多的时间和金钱去探索这么一个破深沟。但此时此刻，他*想要的就是赶紧开始这场预期17个小时的深潜探索，好让他能尽快把深潜器从海里捞出来，在甲板上固定牢靠，然后赶在“马里亚”在太平洋上掀起万丈惊涛之前，回到关岛海军基地。
然而，正当风暴的前夕将弱不禁风的海崖号探艇刮得摇摇欲坠，深潜器的后勤人员忙着对它进行下水前的准备工作时，有这么一个人却把丹尼尔森船长的计划彻底搞砸了。
***
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海滩上人山人海。乔纳斯·泰勒掀开毯子站了起来。因为一直趴着的缘故，他的后背略微有点痛。他舒展了身子，把视线投向了躺在他身旁沙滩椅上的金发美女。她皮肤黝黑、一头金发、凹凸有致，穿着一件略显暴露的红色比基尼。饱满的胸脯上涂满了防晒油，仿佛是两颗成熟的柚子。
乔纳斯邀请他的老婆随他去海里畅游一番。
玛姬摆摆手，拒绝了。
乔纳斯一路小跑到海边。太平洋此刻风平浪静，只有些许涟漪。他跃入海里，几下就游到一群游泳者中间。
他扭头朝右看去，只见一个不过十岁的亚洲面孔男孩站在他身边，一对褐色的瞳仁带着深深的担忧。
“别去。”
乔纳斯看了看那个男孩，在人群中寻找着他的父母。
真奇怪——游泳的人不见了。
他又朝沙滩望去。玛姬正站在海滩上，准备离开。她的比基尼此刻已经换成了一条黄色长裙，双脚也踏上了细跟高跟鞋，往乔纳斯这边稍微瞥了一眼，便转身走开了。
他*好的朋友巴德·哈里斯在她身边。他身穿燕尾服，梳着油头，还扎了一个马尾，打扮得也是十分精致。乔纳斯朝他挥了挥手。
巴德也向他挥手致意，然后跟着玛姬离开了海滩。
乔纳斯又朝那个男孩的方向扭头看去。
但男孩也不见了。
只剩下乔纳斯一个人。
他的心怦怦直跳，打破了这死寂。他的呼吸声在耳边不断回响。
海洋深处传来阵阵低吼，仿佛在远方轰鸣的雷声，但天空却依然晴朗。
大约一英里外的洋面上，一面巨浪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乔纳斯转身想跑，但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
乔纳斯抬头看去，水墙已是遮天蔽日，正如惊雷一般倾泻而下……
“啊啊啊！”
***
乔纳斯.泰勒从床上一跃而起，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甚至把乱糟糟的床单都浸得湿透。有那么一瞬间，这名30岁的海军指挥官甚至不确定刚才的巨浪是梦魇还是现实。
还好船舱四周灰白的墙壁让他确信，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就在这时，房间开始摇晃起来。
他闭上双眼，但只觉一阵恶心，随后又睁开了眼睛。这种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又让他回想起一个熟悉的感觉——那还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年他大三，是学校橄榄球队的边锋，他躺在球场的草地上，意识有些模糊，脑子里嗡嗡作响，眼里的海狸大球场仿佛倾倒了过来。宾州州立大学的队医的声音盖过喧嚣的人潮，呼喊着他的名字：“别动，J.T.！眼睛盯住一个点，先恢复你的视觉！”
当时，他的选择是还紧紧攥住手里的橄榄球；如今，他本想紧盯舷窗，但摇晃的轮船让他无法聚焦，只能抬起左手盯着婚戒。
他的瞳孔刚聚焦在婚戒上，眩晕感立刻就消失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别敲了，进来。”
深潜器驾驶员迈克尔.罗伊斯顿走进房间，他刚做完晨练，身上的东田纳西州立大学的T恤衫被汗水浸透了，“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老大。海勒让你去医务室做行前检查。乔纳斯，你没事吧？你看起来糟透了。”
“又去？zui近8天已经去了三次了。别再叫我了。至少今天不行。”
罗伊斯顿睁大了双眼。作为这次任务的后补深潜器驾驶员，27岁的罗伊斯顿早已习惯了扮演蝙蝠侠乔纳斯的罗宾。单在去年，他就随自己的导师两次深入中部美洲海沟，但协同驾驶深潜器深入20000英尺与独自深潜36000英尺无疑有着天壤之别——就像要求一名美国职棒1A联盟的投手在世界锦标赛的第七局把米奇·曼托三振出局一般。
“乔纳斯，你觉得我可以吗？我是说，我觉得准备好了。我是你的后补，对吧？如果你觉得我可以，我就没问题，我们可以一起搞定。”
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平日里的罗伊斯顿的骄傲自大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局促不安。虽说在进行深潜任务之前有一些畏惧心理是无伤大雅的，但乔纳斯担忧的是，他这名年轻的副驾驶员是故意装出的这幅模样给他看。显而易见，罗伊斯顿想要有人拉他一把。
“先看看海勒怎么说吧，告诉他我5分钟后到。”
***
透过舷窗，乔纳斯看到深潜船的身影来回剧烈晃动，逼得维护人员不得不把它紧紧稳住。海崖号是第四代深潜器，船身30英尺，前梁12英尺，前端配置8英尺的螺旋桨。海崖号和它的姐妹船第三代深海探查器海龟号都是自1968年开始服役，一直是海军主力。深潜器通体雪白，顶部是橘红色的密封舱门，直径6英尺，钛金载人球体4英尺厚，可载三人。外壳是中性浮力玻璃纤维做成的，支撑着一个推进系统、平衡系统、灯光、摄像机、钢质配重、抓取臂和一套收集篮。
除了五角大楼，很少有人知道海崖号*近经历了一次大修，钛合金舱和铝座升级了，现在可承受每平方英尺18000磅的压力。载人生存能力翻倍，可以维持32小时，下潜配重增加了800磅——要想坐电梯下到比珠穆朗玛峰海拔还要深的地下，这点配置是必须的。当然，谁要是从珠穆朗玛峰掉下来了，也不至于因为水压太高而爆头。
驾驶一个深潜器得要一个不错的驾驶员，驾驶升级版的海崖号深入挑战者深渊要求的则是zui出色的海军驾驶员。挑战者深渊是地球上尚未被探索的zui深的一片领域。只有两个载人下潜器曾达到过这个深度，都是在1960年乘坐深海潜艇下去的。没有驾驶员，潜艇仅仅只是下去了一趟再回来。有一趟下潜导致单侧观察窗都裂开了，这可是4英尺厚的加强玻璃，在每英尺16000磅的压力下裂开了。
泰勒已经为挑战者深渊做了6个月准备。深潜器的钛金载人舱是一个容易导致幽闭恐惧症的生命支持室，可以维持三人20小时的生存。一踏进载人舱，他的情绪就稳定下来，从吊儿郎当的牛仔心态入定成禅宗心境。
这个绝密任务直接而危险。深渊处热液口喷出的高温矿化水在海下6英里处形成一小块满是尘土的绿洲，乔纳斯将驾驶深潜器在绿洲上方盘旋，就位后同行的两位科学家将会把机器人放下，让其继续下潜5000英尺，落到挑战者深渊底部，并通过远程操控的真空装置收集锰结核矿石。
乔纳斯既不明白也不关心这些菠萝大小的石头有什么特别的。在和丹尼尔森*次见面的时候他就说：“对于我来说，一旦我们过了有光线的地区，到了1200英尺往下的地方，下潜成了项常规任务。在这个舷窗之外的宇宙里有很多东西——发光生物，交配仪式，水母学校和在夜间闪烁的物体。但是只要我一潜到底部，我专注的就只有我的操作板。我不想知道外面都有什么，操作深潜器以外的任何事情我都不关心。耳机一戴，摇滚一开，接下来的15个小时基本就是自动驾驶了。”
八天前的第1次下潜改变了他的口气。
潜入超深渊区域意味着任务时间加长。额外的工作时间影响到了驾驶员的心理和身体状态。同飞行员或者雷达控制员一样，压力和疲劳很快相伴而来，会削弱思考判断能力。深潜器驾驶员和海面上的支持人员都必须按照工作—休息模式轮班，保证有人替补，以防神志不清。
乔纳斯从未有过类似潜入挑战者深渊的经历。水下压力巨大，压得钛金舱窸窣作响，让人心神不宁。更让人不爽的是热液柱。这里温度极高，而上层水温接近0度，巨大的温差导致水流莫测，随时可能将深潜器掀翻，淹没在茫茫的海洋里。这就相当于在尼亚加拉瀑布上方走钢丝。
首潜下水16小时后，深潜器浮上了水面。乔纳斯筋疲力尽，是被架着走出驾驶舱的。
不到一周，又有两次潜水任务。在一个6英尺的钛金舱里和两个科学家一起待了15个小时，现在他们又要他再来一次。
每个人的承受能力都是有限的。乔纳斯知道从上次下潜开始，自己就已经到了极限。他那会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他自己在驾驶海崖号还是梦到了自己在驾驶海崖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