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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物兄

一部《应物兄》,李洱整整写了十三年。

李洱借鉴经史子集的叙述方式,记叙了形形色色的当代人,尤其是知识者的言谈和举止。所有人,我们的父兄和姐妹,他们的命运都围绕着主人公应物兄的生活而呈现。应物兄身上也由此积聚了那么多的灰尘和光芒,那么多的失败和希望。

本书各篇章撷取首句的二三字作为标题,尔后或叙或议、或赞或讽,或歌或哭,从容自若地展开。各篇章之间又互相勾连,不断被重新组合,产生出更加多样化的形式与意义。它植根于传统,实现的却是新的诗学建构。

《应物兄》的出现,标志着一代作家知识主体与技术手段的&越。李洱启动了对历史和知识的合理想象,并将之妥帖地落实到每个叙事环节。于是那么多的人物、知识、言谈、细节,都化为一个纷纭变幻的时代的形象,令人难以忘怀。小说最终构成了一幅浩瀚的时代星图,日月之行出于其中,星汉灿烂出于其里。我们每个人,都会在本书中发现自己。

新的观察世界的方式,新的文学建构方式,新的文学道德,由此诞生。

对于汉语长篇小说艺术而言,《应物兄》已经悄然挪动了中国当代文学地图的坐标。

编辑推荐

《应物兄》不只是新时代的《围城》,不只是中国版的《局外人》。它是《红楼梦》和《金瓶梅》在当代的回声。

《收获》文学排行榜长篇小说榜首

第十七届“华语文学盛典_年度杰出作家”

新浪网年度长篇小说榜首

《南方周末》年度虚构类作品榜首

2019年8月《应物兄》获第十届茅盾文学奖

作者简介

李洱,中国先锋文学之后*重要的代表性作家。1966年生于河南济源,1987年毕业于上海华东师范大学。曾在高校任教多年,后为河南省专业作家,现任职于中国现代文学馆。著有长篇小说《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等,出版有《李洱作品集》(八卷)。《花腔》2003年入围第六届茅盾文学奖,2010年被评为“新时期文学三十年”(1979—2009)中国十佳长篇小说。主要作品被译为英语、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韩语等在海外出版。

精彩书评

13年潜心写作,酝酿出一部标志着一代作家知识主体与技术手段的&越之作。“应物兄”!这个似真似假的名字,这个也真诚也虚伪的人物,串连起三十多年来知识分子群体活色生香的生活经历,勾勒出他们的精神轨迹,并*终构成了一幅浩瀚的时代星图。

——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长篇榜榜首颁奖辞

《花腔》用三段不同故事来展示个人在历史中的细微感受,其方法、视野和思辨力令人望尘莫及,德国作家也不具备此种能力。倘若我如李洱一般年轻,我会妒忌他。

——德国著名作家马丁·瓦尔泽

《应物兄》里的知识是让读者产生信任感的,小说家不是带来新的知识,而是把默认的知识用他的方式表现出来,从而带来真实世界的新鲜感。

——批评家张定浩

《应物兄》是今年浓度*高的作品,我很久没有看到具有如此总体性的文本了,当代小说更多是碎片化、现代性、后现代气质特征,但李洱的文本特征席卷了理论视野。《应物兄》延续了李洱之前*好的东西,但又不是当年的李洱——《花腔》成为一种题材,《石榴树上结樱桃》成为他的语法,《应物兄》文本激活出很多副文本,体现了作家巨大的野心,以及被野心激活实现的文本。

——作家毛尖

李洱是历史上以才学进入小说创作的第三人,前二位是写《镜花缘》的李汝珍和写《围城》的钱锺书。

——复旦大学教授郜元宝

《应物兄》里有一句话:“一代人正在撤离现场》。”这对于生于1960年代的李洱同龄人来说,《应物兄》隐藏着秘密的代际知识图谱,或者说“成长遗址”,引发了同代人强烈的共鸣。

——南京师范大学教授、评论家何平

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评委 点评《应物兄》

1,徐兆寿(作家,西北师范大学教授)

《应物兄》引起争议,是这部小说的光荣。

作家李洱已然成为这个时代被文学奖赏同时也被文学百般锻造、检验甚至损伤的作家代表。但恰恰是这种损伤成就着一位作家,使他成熟,使他广阔,使他坚韧,这便是命运。

1980年代过来的多少人,都被文学“伤害”过,但初心不改的人是李洱。他的小说一直是文坛的谈资。十三年来,他随遇而安,安心于《应物兄》的创作。在火车上写,在办公室写,在一切能放电脑的地方写。说实话,这是一部思想性和艺术性都异常驳杂、野心勃勃的庞然大物,是一部现代性绵延不绝而又犹疑不定的未定之书。它敞开了一切,却又难以收手,但这种未成也许正是他的成功之处。他笔下的应物兄是一小众人物,只能活在思想界。在李洱和这部小说的身上,显示着这个时代中国作家如何与自己的国家、人民和时代相处,并试图引领这个时代的梦想,也透视着他们如何与世界相处,甚至与世界搏斗的内心。

这是一部繁杂的、难以一时厘清的作品。很多东西是面向未来的,那就交给未来吧。茅盾文学奖能奖励这样一部作品,显示了这个时代文学共同体的包容性和面向未来、面向世界的精神。

孟繁华(批评家,文学史家,沈阳师范大学教授)

这是一部与时代有同构关系的小说,是一部关于知识阶层的小说,是知识阶层人物的博物馆,也是一部具有百科全书意味的小说。知识界与历史、与当下、与利益的各种复杂关系,通过不同的行为和表情而一览无余。它的文学价值将在众声喧哗的不同阐释中逐渐得到揭示。

如果从文学谱系来讨论《应物兄》的话,这个庞然大物几乎是难以厘清的。但是,起码这样几个方面还是看得清楚:小说的章节安排,有“史传传统”的遗风流韵。小说虽然每节题目是按照每节第一行前几个字命名,但是,李洱刻意让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都在每个小节中作为题目出现,使这些人物相对独立、完整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在描摹这些人物的时候,他们与现实真实人物的语言、行为、名字等多有戏仿,某些著作、言论、行为等,我们大体知道来自哪里,这一挪移嫁接给人亦真亦幻的感觉,更加强化了小说的真实性和当代性。而整体上反讽、荒诞等先锋文学的技法,不仅彰显了作家李洱的文学胎记,同时也与他试图总体性地描绘当下知识阶层面相的期许有关;小说以多种方法艺术地真实塑造了当下知识阶层的诸多形象,但那里也有抑制不住的嘲讽戏谑和荒诞;笔法当然也有《儒林外史》以及《围城》的传统,应物兄、费鸣、伯庸等,几乎就是三闾大学方鸿渐、赵辛楣和李梅亭的同事。就像《围城》中的三闾大学,对原型学校有诸多猜测,《应物兄》发表后,也难怪对济州大学原型也有了诸多猜测;如果再往大了看,从应物兄个人命运来说,他从一个成功的中年教授到一个学术明星,上街都要戴墨镜,街头电视里播映着他的演讲,他出入楼堂馆所,接触各界“上流社会”。但他*后还是遭遇车祸生死未卜;栾庭玉副省长面临着被双规,为繁殖济州蝈蝈呕心沥血的华学明疯了,双林院士、何为老太太逝世了,应物兄*尊重的芸娘长病不起……正所谓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从这个意义上,《应物兄》显然又不止是写院校知识阶层,不止是写这个阶层的堕落和分崩离析,而是对人生悠长的喟叹和感伤,人生终归是大梦一场。这样,小说无论在细节的铺排上,还是整体的象征意味上,它接续的又是《红楼梦》的传统,是《红楼梦》这部伟大作品的当代回响。儒学的传统在太和研究院化为乌有,但李洱却用他的小说实现了对伟大文学传统的继承和弘扬。伟大的文学传统,是一个不断发展、不断构建的传统,它在扬弃中也不断吸纳。它是由中国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和西方优秀文学遗产合流形成的一种“守正创新”的、对当下文学具有支配性向心力的文学观念。《应物兄》的创作践行的正是这一传统。

《应物兄》是几十年中国当代文学发展中的一部重要作品,是一部属于中国文学荣誉的高端小说。长久以来,我们祝愿祈祷中国文学能够有一部足以让世人刮目相看的小说,能够有一部不负我们伟大文学传统、不负我们百年来对中外文学经验积累的一部小说,经过如此漫长的等待,现在,它终于如期而至。

目录

应用兄
许多年来
木瓜
动物医院
赔偿协议
等着瞧
滑稽
那两个月
姚鼎先生
扁桃体
卡尔文
早在1743年
套五保
巴别
双林院士
奇怪得很
人才引进
赴美
程先生
雪桃
之所以
第二天
喷嘴
孔子传
春天
但是
瞧,谁来了
照片
象愚
……

精彩书摘

1.应物兄

应物兄问:“想好了吗?来还是不来?”

没有人回答他,传入他耳朵的只是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他现在赤条条地站在逸夫楼顶层的浴室,旁边别说没有人了,连个活物都没有。窗外原来倒是有只野鸡,但它现在已经成了博物架上的标本,看上去还在引吭高歌,其实已经死透了。也就是说,无论从哪方面看,应物兄的话都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还有一句话,在他的舌面上蹦跶了半天,他犹豫着要不要放它出来。他觉得这句话有点太狠了,有可能伤及费鸣。正这么想着,他已经听见自己说道:“费鸣啊,你得感谢我才是。我要不收留你,你就真成了丧家之犬了。”

此处原是葛道宏校长的一个办公室,如今暂时作为儒学研究院筹备处。室内装修其实相当简单,几乎看不出装修过的样子。浴室和卧室倒装修得非常考究:浴室和洗手间是分开的,墙壁用的都是原木。具体是什么木头他认不出来,但他能闻到木头的清香,清香中略带苦味,像某种中药味道。挨墙放着一个三角形的木质浴缸,浴缸里可以冲浪,三人进去都绰绰有余。葛道宏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指着浴缸说:“那玩意儿我也没用过,都不知道怎么用。”这话当然不能当真。他第一次使用就发现下水口堵得死死的。他掏啊掏的,从里面掏出来了一绺绺毛发,黏糊糊的,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涓涓细流挟带着泡沫向下流淌,汇集到他脚下的一堆衣服上面。他这里搓搓,那里挠挠,同时在思考问题,同时还兼顾着脚下的衣服,不让它们从脚下溜走。没错,他总是边冲澡边洗衣服。他认为,这样不仅省时,省水,也省洗衣粉。他双脚交替着抬起、落下,就像棒槌捣衣。因为这跟赤脚行走没什么两样,所以他认为这也应该纳入体育锻炼的范畴。现在,我们的应物兄就这样边冲澡,边洗衣,边锻炼,边思考,忙得不亦乐乎。

劝说费鸣加入儒学研究院,其实是葛道宏的旨意。前天下午,葛道宏来到逸夫楼,和他商量赴京谒见儒学大师程济世先生一事。葛道宏平时总是穿西装,但这一次,为了与谈话内容相适应,他竟然穿上了唐装。程济世先生,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应物兄在哈佛大学访学时的导师,应清华大学的邀请,几天之后将回国讲学。程济世先生是济州人,在济州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代,曾多次表示过要叶落归根。葛道宏求贤若渴,很想借这个机会与程济世先生签订一个协议,把程先生回济大任教一事敲定下来。“应物兄,你是知道的。对程先生,葛某是敬佩之至,有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改穿唐装的葛道宏,说起话来文言不像文言,白话不像白话,但放在这里,倒也恰如其分。他们的谈话持续了一个钟头,主要是葛道宏打着手势在讲,应物兄竖着耳朵在听。谈到最后,葛道宏用心疼人的口气说道:“应物兄,儒学研究院的工作千头万绪,就你一个光杆司令可不行,万万不行的。累坏了身子,道宏该当何罪?给你举荐个人吧,让他替你跑跑腿。”接下来,葛道宏就说道,“费鸣怎么样?用人之道,用熟不用生也。”

应物兄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那个臭小子,我简直太熟悉了。正因为熟悉,我才知道再没有比费鸣更糟糕的人选了。但这话他是不能直接说的。他听见自己说道:“他有幸得到您的言传身教,进步太明显了。我都替他高兴。只是到这儿来,他会不会觉得大材小用?”葛道宏站起来,用眼镜腿拨拉了一下野鸡的尾巴,说道:“什么大材小用?这是重用。就这么定了。你先找他谈谈。我相信,他会来的。”

葛道宏既然这么说了,那就必须谈谈。

应物兄关掉水龙头,湿淋淋地从浴缸里爬出来。给衣服拧水的时候,他感到牛仔裤又冷又硬,浸透水的毛衣也格外沉重。上面还冒着泡沫呢,显然还没有漂洗干净。于是,他把它们又丢进了浴缸,并再次打开了水龙头。在稀里哗啦的流水声中,他继续思考着如何与费鸣谈话。不是我要你来的,是葛校长要你来的。他是担心我累着,让你过来帮忙。其实,筹办个研究院,又能累到哪去呢?

“就这么说,行吗?”他问自己。

“怎么不行?你就这么说。”他听见自己说道。

他和费鸣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快到两点半了。眼下是仲春,虽然街角背阴处的积雪尚未融化,但暖气已经停了。披着浴巾,他感到了阵阵寒意。他的一颗假牙泡在水杯里,因为水的折射,它被放大了。当他对着镜子把它安上去的时候,他发现镜子里的那个人却是热气腾腾的。随后他接了一个电话。他本来不愿意接的,因为担心有人找他,影响他与费鸣的谈话。但它一直在响,令人心神不宁。他把它拿了起来,将它调成了振动。几乎同时,他的另一部手机响了。那部手机放在客厅,放在他的风衣口袋里。

他有三部手机,分别是华为、三星和苹果,应对着不同的人。调成振动的这部手机是华为,主要联系的是他在济大的同事以及全国各地的同行。那部正在风衣口袋里响个不停的三星,联系的则主要是家人,也包括几位来往密切的朋友。还有一部手机,也就是装在电脑包里的苹果,联系人则分布于世界各地。有一次,三部手机同时响了起来,铃声大作,他一时不知道先接哪个。他的朋友华学明教授拿他开涮,说他把家里搞得就像前敌指挥部。

他趿拉着鞋子来到客厅。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断了。来电显示是“先生”,也就是乔木先生。乔木先生既是他的导师,又是他的岳父。和乔木先生的独生女儿乔姗姗结婚之后,按理说他应该改叫爸爸的,但他却一直没有改口。搞到后来,乔姗姗也跟着他改叫先生了。乔木先生的电话当然是不能不接的。他赶紧把电话回拨了过去。

“怎么样?两个电话都不接!睡觉呢?”乔木先生说。

“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先生有事吗?”

乔木先生突然提到了费鸣。费鸣是乔木先生的关门弟子,乔木先生向来叫他鸣儿。乔木先生说:“你是不是要找鸣儿谈话?”

莫非费鸣此时就在先生身边侍坐?他就说:“是啊。要和他谈点事。他在吗?”

“木瓜病了。”乔木先生说,“鸣儿抱着木瓜看医生去了。”

“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

木瓜是乔木先生养的一条京巴,四岁多了,是乔木先生的心肝宝贝。“鸣儿刚才来了,发现木瓜屙出了几条小虫子。怪不得木瓜整天没精打采的,原来肚子里有虫了。”乔木先生说。

怎么就这么巧?碰巧我找他谈话的时候,他从狗屎当中发现了虫子?虫子不会是他带过去的吧?他是不是早就发现了虫子,却一直隐瞒不报,特意选择今天才说出来?他这是故意要躲着我吧?他可真会找借口,都找到狗屎上去了。

“鸣儿刚才打电话来,问家里有没有狗证。狗证在你那儿吧?”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给予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对,在我这儿呢,别担心。”

“那就给他送去。”

“他们在哪家诊所?”

“就是那一家嘛,你去过的嘛。”

打电话的同时,我们的应物兄就已经在整理行头了。他两只脚交替跳着,提上了裤子,然后他把手机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腾出手来系皮带,穿袜子。他的标准行头是西装上衣加牛仔裤。有事,弟子服其劳。木瓜的事就是先生的事,他当然也得服其劳。电话挂断之后,他对自己说:“没有狗证,就不给看病?这怎么可能呢?木瓜本是流浪狗,哪来的狗证?”

虽然旁边没有人,但他还是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也就是说,他的自言自语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你就是把耳朵贴到他的嘴巴上,也别想听见一个字。谁都别想听到,包括他肚子里的蛔虫,有时甚至包括他自己。

2.许多年来

许多年来,每当回首往事,应物兄觉得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乔木先生。这种影响表现在各个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方面就是让他改掉了多嘴多舌的毛病。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来临的时候,他因为发表了几场不合时宜的演讲,还替别人修改润色了几篇更加不合时宜的演讲稿,差点被学校开除。是乔木先生保护了他,后来又招他做了博士。博士毕业的时候,他本来想到中国社科院工作的,那边也看上了他,觉得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自己知道,人家之所以对他感兴趣,全是因为他的一篇文章起了作用。社科院有一位即将退休的老先生,曾是研究《诗经》的专家,三十年前出版过一本小册子。应物兄在论述《诗经》研究史的时候,给那本小册子以很高的评价。他没有想到,老先生竟然看到了那篇论文,托编辑部给他转来了一封信:“前日偶遇大文,高见新义迭出,想必师出名门。知足下已是博士,真乃可喜可贺。不喜足下之得博士,而喜博士中乃有足下也。若蒙足下不弃,不妨来我院工作。”接到这封信的第二天,他就赴京拜访了那位老先生。事情好像就这么定了。有一天,乔木先生找他谈话。乔木先生称那个老先生为“老伙计”,说:“老伙计来电话了,夸我呢,夸我带出了一个好学生。还说,这么好的学生,既然你舍得放走,我就笑纳了。”

“先生,他对您很尊重的。”

“知道社科院是干什么的吗?”

“知道一点。那里集中很多青年才俊。他们编的很多书,我都买了。”

“接话不要太快。”乔木先生说的是嘴,烟斗却指向了脑袋,“社科院是智库,是给领导出主意的,你觉得你的脑子够使吗?脑子够使,就不会犯错误了。”

“先生,我知道我是个笨人,干了不少笨事。”

“接话太快了!笨人哪能办笨事?笨事都是精明人干的。”

“我承认,我的性格也有点冲动。”

“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你的性格去北京不合适。”

有句话他差点说出口:“先生,您说得对。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的命运,我的命运是由别人的性格决定的。”这句话咽下去比较困难,咽下去之后,它在肚子里滚了两圈,他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咕噜的。

乔木先生叼着烟斗,继续说道:“别胡思乱想,东跑西颠了。就留在我身边吧。你这张嘴,用到别处,亏了,当老师倒是一块好料。传道授业桃李芬芳,悬壶济世杏林春满,都是积德的事。就这么定了,你走吧。”

起身告别的时候,乔木先生又对他说了一番话:“记住,除了上课,要少说话。能讲不算什么本事。善讲也不算什么功夫。孔夫子最讨厌哪些人?讨厌的就是那些话多的人。孔子最喜欢哪些人?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的闷葫芦。颜回就是个闷葫芦。那个年代要是有胶卷,对着颜回连拍一千张,他的表情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要管住自己的嘴巴。日发千言,不损自伤。”学过俄语的乔木先生又以俄语举例,说,“俄语的‘语言’和‘舌头’是同一个词。管住了舌头,就管住了语言。舌头都管不住,割了喂狗算了。”

“我记住了。”

“就你现在的水平,又能说出什么至理名言?你要说的话,十有八九别人都已说过。人云亦云吧,表情还很丰富。”

“我记住了。”

“表情不要太丰富。你这个人,够机灵,却不够精明。”

后来,他就留校任教了。不管在谁看来,乔木先生都待他不薄。最重要的一个证据是,乔木先生把独生女儿乔姗姗嫁给了他。把女儿嫁给弟子,这是孔子开创的传统。孔子就把女儿和侄女许配给了自己的弟子,由此把师生关系变成了父子关系。或许是这个传统太悠久了,太伟大了,他置身其中,有时候难免有些晕晕乎乎的。以至每当想起此事,他会不由自主地用第三人称发问:“是他吗?这是真的吗?”然后是第二人称:“你何德何能,竟得先生如此器重?”然后才是第一人称:“这说明我还是很优秀的嘛。”

谨遵乔木先生之教诲,留校任教的应物兄,在公开场合就尽量少说话,甚至不说话。但是随后,一件奇怪的事在他身上发生了:不说话的时候,他的脑子好像就停止转动了;少说一半,脑子好像也就少转了半圈。“再这样下去,我就要变成傻子了。”那段时间,他真的变成一个傻子了。他自己也怀疑,是不是提前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甚至有了查一查家族病史的念头。他又烦恼,又焦虑,却想不出一个辙来。但是有一天,在镜湖边散步的时候,他感到脑子又突然好使了。他发现,自己虽然并没有开口说话,脑子却在飞快地转动。那是初春,镜湖里的冰块正在融化,一小块一小块的,浮光跃金,就像一面面镜子。他看着那些正在融化的冰块,问自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在发问。他慢慢弄明白了,自己好像无师自通地找到了一个妥协的办法:我可以把一句话说出来,但又不让别人听到;舌头痛快了,脑子也飞快地转起来了;说话思考两不误。有话就说,边想边说,不亦乐乎?

伴随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够听见的滔滔不绝,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他又对这个现象进行了长驱直入的思考:只有说出来,只有感受到语言在舌面上跳动,在唇齿间出入,他才能够知道它的意思,他才能够在这句话和那句话之间建立起语义和逻辑上的关系。他还进一步发现,周围的人,那些原来把当他成刺头的人,慢慢地认为他不仅慎言,而且慎思。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句也没有少说。睡觉的时候,如果他在梦中思考了什么问题,那么到了第二天早上,他肯定是口干舌燥,嗓子眼冒火。为此,他的床头柜上时刻放着两只水杯。而且,不管走到哪里,他随身携带的包里总会塞着一只水杯,一瓶矿泉水。现在,他手里就抓着一瓶农夫山泉。

乔木先生曾引用陆游的诗,对木瓜说道:“勿为无年忧寇窃,狺狺小犬护篱门。你不会看家,还经常找不到家,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木瓜听了,甩着尾巴叫个不停。那个时候,它在想什么呢?它的吠叫是和乔木先生抬杠吗?

他又给木瓜拿了一瓶矿泉水。

前言/序言

2005年春天,经过两年多的准备,我动手写这部小说。

当时我在北大西门的畅春园,每天写作八个小时,进展非常顺利。我清楚地记得,2006年4月29日,小说已完成了前两章,计有十八万字。我原来的设想是写到二十五万字。我觉得,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合适的篇幅——这也是《花腔》删节之前的字数。偶尔会有朋友来聊天,看到贴在墙上的那幅字,他们都会笑起来。那幅字写的是:写长篇,迎奥运。我不喜欢运动,却是个体育迷。我想,2008年到来之前,我肯定会完成这部小说,然后就可以专心看北京奥运会了。

那天晚上九点钟左右,我完成当天的工作准备回家,突然被一辆奥迪轿车掀翻在地。昏迷中,我模模糊糊听到了围观者的议论:“这个人刚才还喊了一声完了。”那声音非常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稍为清醒之后,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后来,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他们一句话也不说,硬要把我塞上车。那辆车没有牌照,后排还坐着两个人。我拒绝上车。我的直觉是,上了车可能就没命了。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母亲在医院检查身体,能否回来一趟?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攫住了我。当天,我立即回到郑州。母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的腿怎么了?”此后的两年半时间里,我陪着父母无数次来往于济源、郑州、北京三地,辗转于多家医院,心中的哀痛无以言表。母亲住院期间,我偶尔也会打开电脑,写上几页。我做了很多笔记,写下了很多片段。电脑中的字数越来越多,但结尾却似乎遥遥无期。

母亲病重期间,有一次委婉提到,你还是应该有个孩子。如今想来,我对病痛中的母亲最大的安慰,就是让母亲看到了她的孙子。在随后一年多时间里,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生,什么叫死。世界彻底改变了。

母亲去世后,这部小说又从头写起。几十万字的笔记和片段躺在那里,故事的起承转合长在心里,写起来却极不顺手。我曾多次想过放弃,开始另一部小说的创作,但它却命定般地紧抓着我,使我难以逃脱。母亲三周年祭奠活动结束后,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我打开电脑,再次从头写起。这一次,我似乎得到了母亲的护佑,写得意外顺畅。

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我常常以为很快就要写完了,但它却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不断地生长着,顽强地生长着。电脑显示出的字数,一度竟达到了二百万字之多,让人惶惑。这期间,它写坏了三部电脑。但是,当朋友们问起小说的进展,除了深感自己的无能,我只能沉默。

事实上,我每天都与书中人物生活在一起,如影随形。我有时候想,这部书大概永远完成不了。我甚至想过,是否就此经历写一部小说,题目就叫《我为什么写不完一部小说》。也有的时候,我会这样安慰自己,完不成也挺好:它只在我这儿成长,只属于我本人,这仿佛也是一件美妙的事。

如果没有朋友们的催促,如果不是意识到它也需要见到它的读者,这部小说可能真的无法完成。今天,当我终于把它带到读者面前的时候,我心中有安慰,也有感激。

母亲也一定想知道它是否完成了。在此,我也把它献给母亲。

十三年过去了。我想,我尽了力。

李洱

2018年11月27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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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应物兄
作者:李洱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ISBN:9787020147465
豆瓣评分: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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